明清之際的廣東學者屈大均所寫的《廣東新語》中,記錄了佛山工匠打鐵時的一個細節(jié):“其炒鐵則以生鐵團之入爐,火燒透紅乃出而置砧上,一人鉗之,二三人錘之,旁十余童子扇之,童子必唱歌不輟,然后可煉熟而為鍱也?!笨梢?,古代佛山鎮(zhèn)的鐵匠鋪里,除了打鐵的鐵匠,還有一群童子一邊拿著扇子對著燒紅的鐵塊扇風,一邊不停地唱著歌,并且歌聲不能停,否則這鐵就不能打造成想要的薄鐵片,這是古代佛山工匠文化里很有特色的一個細節(jié)。
如何理解這個細節(jié)?具有基本現(xiàn)代科學素養(yǎng)的人都知道,打鐵成功與否與童子唱歌并沒有直接關系,起作用的是扇風。那么,為什么佛山工匠會把打鐵和兒童歌聲聯(lián)系在一起?是因為古人愚昧、迷信嗎?要理解這一點,就要了解古代佛山工匠技術創(chuàng)新的方式。以佛山古代最有名的紅模鑄造法為例,其制作使用了很多配料,比如粗砂、細砂、稻草、稻芒、木糠、谷糠、粗糠灰、細糠灰、稻殼、缸瓦碎片、焦炭屑、松煙灰、細粒煤灰渣、粗粒煤灰渣等,這些材料不是一個人或幾個人想出來的,而是歷代佛山工匠不斷試驗、不斷總結、代代相傳的結果。這些佛山工匠沒有專門的研發(fā)人員和研發(fā)費用,工匠們大多就地取材。佛山是魚米之鄉(xiāng),稻谷產(chǎn)量高,所以稻草、稻芒、稻殼和谷糠都被工匠們用來做實驗;煉鐵需要木材、木炭和煤,這些燃料的剩余物、廢棄物也都成為他們的實驗材料;佛山鎮(zhèn)旁邊就是石灣鎮(zhèn),石灣鎮(zhèn)生產(chǎn)缸瓦,所以缸瓦碎片也被拿來做實驗。工匠們不僅有力氣,心思也很細膩,河砂、糠灰還有煤灰渣他們都會分出粗細,各有各的用途,各類配料之間的比例,也是經(jīng)過無數(shù)次的實驗才找到最佳的比例配置,這才有了聞名天下的紅模鑄造法。在這樣的創(chuàng)新方式下,可能在某次實驗過程中,他們恰好聽到了兒童的歌聲,而實驗也取得了他們想要的效果,于是就把童子唱歌作為打鐵成功的必要因素,逐漸變成打鐵的一種儀式。實際上,以現(xiàn)代人的眼光來看,可能是唱歌影響了工匠的工作情緒。生活需要儀式感,打鐵也需要儀式感,有了童子的歌聲,打鐵的工匠就覺得這鐵能打成,這是一種積極的心理暗示,有利于工匠保持良好工作狀態(tài),從而提高了打鐵的成功率。
當然,這樣的解釋也是從現(xiàn)代人所掌握的心理學理論來分析的,但我們在研究前人的時候,往往要換位思考、角色代入,才能更好了解古人的真實想法。當年的那群鐵匠既不知道什么是含碳量,也不知道什么是積極心理暗示,他們相信這一切的依據(jù),是從遠古時代流傳下來的“萬物有靈”觀念。他們認為鐵是有靈性的,有它們的脾氣秉性,這些脾氣秉性不僅是物理層面的,也是精神層面的。天天與鐵打交道的鐵匠們知道要怎樣做,才能和鐵投契,有心靈的溝通。一個人在一個領域里做到極致,就會有這樣的境界,這就像武俠小說里一個武林高手可以做到人劍合一。在現(xiàn)代從事傳統(tǒng)技藝的佛山工匠群體里,我們仍能看到類似的現(xiàn)象。例如,三水做臭屁醋的高手就認為醋是有靈性的,發(fā)酵的時候人不能隨便靠近,否則醋就會壞掉;順德做煲仔飯的高手,店里砂鍋已經(jīng)開裂也不愿意換,因為他認為砂鍋用久了就有靈性,更熟悉“米性”,更容易做出上乘的煲仔飯。在這種情況下,一個打鐵的高手,用童子唱歌的方式和鐵溝通,不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嗎?這樣的做法可能用現(xiàn)代科學不能解釋,但無論如何,這些都是佛山工匠文化里有價值的文化現(xiàn)象,是寶貴的精神財富。
和“工匠精神”相比,“工匠文化”的概念更加寬泛、內涵更加豐富。這就要求我們在研究的時候要保持一份平常心,少一點現(xiàn)代人的優(yōu)越感和“后見之明”,多一點和前人共情的意識。只有這樣,我們的研究視野才會更加開闊,才能發(fā)現(xiàn)更多的寶藏,佛山工匠文化的內涵才能得到更有力的拓展。
文/郝偉(作者系佛山商道研究院高級研究員)
編輯/林曉筠